十年前,"全面二孩"政策的实施,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。
但那些在独生子女政策下成长起来的2亿人,他们的故事才刚刚进入最艰难的章节。
目前中国有多少独生子女?
官方数据停留在2005年:全国0-30岁独生子女人口1.58亿人。
而社会学界的基本共识是:这个数字在2015年就已超过2亿人。
在独生子女家庭中,"失独"父母是个概率性问题,而失去双亲,则是每一个正常寿命的年轻人未来必然面临的劫难。
当丧亲叠加上"独子"的标签,处境似乎更加残酷。
穿寿衣的那一刻,她突然理解了"重男轻女"
心肌梗塞来得毫无征兆。2024年初,父亲去世时,34岁的大刘刚调到省会城市工作。等她请假赶回老家,还来不及悲伤,连轴转就开始了。
按照当地习俗,逝者的寿衣需要由子女来穿。听闻唯一的女儿在外地工作,医院催促家属赶紧联系殡仪馆,最终在姑姑的努力劝说下,大刘才赶上送父亲"最后一程"。
"我爸的身体很重,我根本抬不动,女孩子的力气是没法穿的。"身材瘦弱的大刘反复尝试,都无法顺利给父亲穿上寿衣,最后只能交给殡仪馆工作人员。
"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,为什么有些人对儿子那么有执念。"大刘的语气里满是无奈。
其实父亲也不是没有"儿子"。大刘的母亲在她高中时去世,一年后父亲就经人介绍再婚,有了一个继子。
但当父亲住院时,继母的电话第一时间打来的却是:"她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忙,全程把自己撇在外边。" 最后父亲的住院手续、各项检查,全都落在大刘一个人身上。
分身乏术:一个人扛下所有责任的代价
父亲和护工相处不好,觉得浪费钱。住院期间,大刘只能单位、医院两头跑。
更让人崩溃的是,尽管父亲已因心梗、脑梗多次入院,医生让戒烟戒酒、清淡饮食,却都被当成了耳旁风。
"我那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"大刘感到力不从心,"但这些东西他自己不在意,我也没办法,不可能随时守着他。" 药品都尽量用最好的,可道理从来讲不通。
在忙碌的工作和看护时间重叠的一天晚上,大刘和固执的父亲起了矛盾,她在病房崩溃大哭,只得到父亲意味深长的沉默。
大刘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。
但赡养父亲的责任让她不得不慢慢消化负面情绪,最后只能用工作把精力消耗殆尽,暂时逃避。"我的工作应酬多,那个时候每天都是醉的,我爸不知道也不在意我的工作压力。
" 直至父亲去世,几乎是大刘独自承担了一切。
"我爸生病那会儿,我真的是分身乏术,"大刘说,"如果有兄弟姐妹,这种时候就会有人跟自己一起商量,这个责任和压力对我来说太大了。"
父亲去世那天,大刘回老家一个人买好了寿衣、骨灰盒,在医院给父亲的死亡证明签了字,再去殡仪馆走完一整套流程,紧接着是社保医保的各类报销,最后给父亲的银行卡、证件销了户。
"我没时间想其他的,整天都在忙。"三天后,大刘回到了工作岗位。
当家里只剩自己:忙到只能在间隙中抽空悲伤
当这个家只有我自己的时候,我觉得我是爸爸妈妈,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。
大刘说。 这一年来,逢年过节大刘都是一个人,亲戚偶有问候,但也很少联系了。
社交媒体平台上,同样丧亲的年轻人在一条条帖子下记录着心情。
当户口本上只剩下自己之后,大多数人和大刘一样,忙到只能在一系列"麻烦事"的间隙中,抽空悲伤。
保险的保单凭证不知道放哪了、父母名下的房产该怎么继承、银行账户上的大额存款需要公证书……这一刻,自己成了家长,唯一的"大人"。
几十年的悲欢沉浮,在父母离去后变成一场梦。
人到中年变成"孤儿"这件事,并不会因为人生阅历的增加而变得更容易释怀。
至于亲戚,失去了父母一辈的联结,疏远似乎也成了必然的结局。
失去人生坐标:努力的方向突然就没有了
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工作学系的李昀鋆在经历母亲去世后,开始了"哀伤研究"。
她访谈了44位丧亲的年轻人,发现:父母在年轻人正思索人生意义的年龄去世,会让他们对"结婚、生子、找份好工作"这样的既定人生轨迹产生质疑,甚至怀疑"努力生活"的意义。
大刘用"得过且过"形容成为"空巢独生女"这一年来的生活。
"以前我以为人生会按部就班地工作、结婚、生小孩,然后给父母养老,现在他们不在了,我做什么都好像没意义了,做出的成绩给谁看呢?"
她说自己之前在工作上很拼,但现在感觉已经没有特别大的上进心了,去工作仅仅只是为了有经济来源,维持生活。
"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。" 37岁,未婚,失去双亲后的精神坍塌
在母亲去世两年后,父亲也走了,这一年小伊37岁,未婚,陷入了同样的迷茫。
2023年,还没能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抽离,在国外工作的小伊突然接到父亲住院的消息。
独居的父亲从来不会提起"坏消息",身体出问题瞒了女儿半个月,直到她知道父亲因感染引起器官衰竭,已经住进了ICU。 小伊回国陪伴了他生命的最后10天。
"很多事情我现在回想起来,潜意识里都是为了得到父母的认可,从小他们对我要求很高,不拿100分都是'不合格',现在他们走了,突然我努力的方向就没有了。"
后来很长一段时间,小伊都在"摆烂"。一天只吃一顿饭,有时候想得起来就吃,想不起来就不吃。
但体重却不受控制,1米68的小伊在母亲去世前只有104斤,父亲去世一年后已经涨到了150斤,同时还伴随着失眠。
没有成家,更没有儿女,在这世界上已没有直系亲属的小伊,那时候只觉得无牵无挂,假如明天就"离开"也没什么好害怕的。
"从心理上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了,活不活着都无所谓了,只是还没有想过主动去死。" .
失去母亲,是独生女孤独的真正开始
大刘完整的家庭,在她初三时出现了裂痕。
那一年母亲病了,从生日前一天去省会医院检查,到最后医生说"已经没得治了",再到高中时在课堂上突然接到家里电话——母亲已经走了。
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在乎大刘内心的感受,包括父亲。
再婚后的父亲变了,他已经属于另一个家了。"可能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吧,"那时候大刘在心理上就已经成了"孤儿"。
大刘说的"遗留问题",是母亲去世时留下的一套房产。
这套房产后来被做生意需要资金的父亲卖掉,房款一半还银行,一半购置了新房,而这套新房落在了继母儿子的名下,大刘此前毫不知情。
那栋房子当初是我妈妈家建的,这笔财产算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,是我一定要争取回来的东西。" 到现在,继母和儿子依然住在这套房子里,大刘说会用法律去解决,但"哪一步都还没有解决"。
2021年,阿青母亲去世时,她33岁,同样是因为癌症。
她的父亲还健在,但在她初中时,父亲出轨并执意离婚,孩子、房子都不要,只要和"真爱"在一起。
一直到阿青的母亲去世,父亲也未露过面。 母亲住院时,阿青和护工一个上"夜班",一个上"白班"。有一次母亲从手术室出来时护工还没赶来,她只能一个人推着笨重的手术床回病房。
母亲走后,阿青已经连续三年一个人吃年夜饭、看春晚。
唯一让她感到无助的一次是自己高烧在家躺了两天,没力气出门拿外卖,更没力气做饭,硬饿了两天。
"当时觉得一个人好惨。"
不过等恢复之后阿青的想法随即改变,她庆幸只是一个人生病躺着,而不用拖着病体照顾另一个人。
有了那次经历,阿青开始担心自己某天猝死在家中都没人知道,于是把紧急联系人和备用钥匙的位置告诉了同事,约定好如果失联超过两天就直接去她家看看。
"我不怕猝死,但特别怕瘫痪这类需要人照顾的病,死也死不了,好也好不了。"
成年"孤儿"的余生:向内求,别依赖
大刘最近恋爱了,男友的出现并没有让她的生活找到落点。 一开始大刘会下意识想要依赖他,但理智告诉她要清醒一点。
"像我们这种经历的人,需要更好地向内求,过度依赖别人是很容易出问题的。"
对于父母去世的事情,大刘没有隐瞒,不过自己的经济状况从没透露过。
"你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,凡事还是有所保留,不要全盘托出。"
大刘早已签好了器官捐赠协议,准备将来生重病的话就不治了,把自己有用的器官和钱都捐出去做善事。
对于家庭,她说如果要生孩子,前提条件一定是给小孩完整的家庭,不希望下一代重走自己的路。 小伊把父母的手机带到了工作的国家,定期充值,定期发消息问候。
不久前小伊结婚了,登记那天她给父母发去消息:"我今天登记了,好希望你们能看到。"
生活的秩序还是没有回来,不过小伊开始运动了。
"虽然我现在说不害怕死亡,但如果将来有了孩子的话,我觉得我心态会变,可能就会更害怕自己生病或者死亡,因为生命对我来说有另外一种意义了。"
阿青现在一个人过着有猫有狗的生活,她能无压力地保持单身要得益于身边没有长辈催婚。
父母失败的婚姻让她对感情有很大的不信任感,"也没遇到合适的人,不想将就。"
虽然阿青也没有排斥将来的缘分,但她坚定地表示不会生孩子,因为"承担不起另一个人的人生"。
至于网上那些关于"独生女被吃绝户"的传言,阿青很直白:"不担心,因为我很穷。"
这是2亿独生子女正在或即将面对的现实:
当户口本上只剩自己的名字,当父母留下的不仅是财产还有无尽的孤独,当"成年孤儿"这个标签贴在30岁之后的人生上——他们用尽全力,只是想好好活下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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